长途旅行前总习惯性焦虑。计划是否完备,东西有无带齐。工作上的事情能不能照安排顺利推进。临时备份电脑,进度反复无常。难耐烦躁,跟 HCC 小姐赌气,她劝我精简钱包,我就减重到只剩一本护照和信用卡若干。到机场扶额,签证在旧护照上,跳脚折返。取物路上为放松心绪,跟朋友戏说北大路鲁山人在上海吃了青蛙味道好,回到日本在伏见稻荷池塘里挖了五只冬眠的癞蛤蟆解馋的趣事。大概是蟾酥弄到肉上,他吃几次都是发苦的。
哈哈哈哈。可依然心急火燎,满头油汗,在夏末晚风里咝咝吱吱大量蒸发。
幸是没误了机。然而临飞前讨论节目,差点又起急,但觉太失态,纯属反应过度。自叮自嘱,要冷却隔离,切勿迁怒他人。但「你还在生气吗」又该怎么答?
路上埋头看书,先翻新井一二三《你所不知道的日本名词故事》。这回仅带它伴身解闷,小书有趣,不舍得一下看完,掩卷再翻 ANA 机上杂志《翼の王国》,竟有篇讲安部公房,超出预期。文内提及《方舟さくら丸》(樱花号方舟),想起当年上课听至此节,总觉里面靠排泄物豢养微生物,再以微生物为食的那永动机般的生物不合常理——但若与现今互联网 echo chamber 效应放一道,似能找到些呼应。作者另引安部遗作《もぐら日記》(鼹鼠日记)里「语言就是将组成国家的各个部分连接到一起的粘合剂。而令语言的粘性发生变化的溶剂也同样是语言。」这段话亦可作为理解许多事物的角度。语言就是将组成人类的各个部分连接到一起的粘合剂。而令语言的粘性发生变化的溶剂也同样是语言。
胡思乱想个没完,到着大阪。途遇气流颠簸,可怜前座小孩憋了一路,功亏一篑,降落后吐了走廊上横着一滩。所有粘滞的压力,在机轮触地的一刻,在跨过呕吐物下飞机的一刻,如速溶咖啡遇到热水,漩涡滴溜溜转,无影无踪。出关闸口看到任天堂做的 Switch 展览,玩心萌动,知道情绪已经恢复弹性,如同上月一则新闻——沙特能源大臣召开发布会,称遭近期无人机袭击后,相关设施已抢修完毕,原油供应量恢复至遇袭前水平。
但油价毕竟一时还没恢复。因为延误,错过本欲搭乘的电车。谷歌地图情报失准,还是靠嘴问靠眼看,坐南海快速至难波站转车,但御堂筋线入口因故关闭。雷暴呼啸满眼迷离,到住处不知要几时。好在用滴滴叫到出租车——也是新的体验。车停在几十米外,走去路上,看到几个白人青年,许是留学生。男孩扶着金发女孩。女孩显然深醉,手中粉色气球忽被刮走,在风里贴地滚动疾行,惹她如稚童般哭喊。另一个男孩奋力去追,转弯处在人行道上重重滑跤,结实饱满的肱二头肌侧面与地砖相撞,疾风斜雨里发出磅礴脆响。三人互相搀扶,目送气球向远处御堂筋线入口逃窜。才对无数乘客说过「关了!关了!」的保安,见气球公然进站,缄默着,未发表任何拒绝之意。
到住处,睡不着,看画册。上村松园和竹久梦二画女人,一个画得心明,一个画得眼亮。非常期待明天的旅程。
晨起即步行往新大阪站。在阪大时满城漫游,如此枢纽应当来过,可惜,或可喜的是当年回忆如功毕的坛城(mandala),已圆满得消失无迹,「人生若只如初见」成就达成。于车站购铁道便当两份并柿叶寿司四枚作二人午餐,乘 11:15 的黑潮号(くろしお)列车往纪伊田边。途中小憩片刻。醒来睁眼,见正午太阳直射,万点波光闪烁无垠,还有冲浪者浮没于间,如林鸟绕树,时隐时现,光看便令人愉快。
续由纪伊田边坐巴士往泷尻王子。「王子」者,熊野古道沿路极多。实非皇亲贵胄,日语汉字意思,不过小神社或驿站而已。发车前余有闲时,访作为纪伊山地灵场与参拜道附属、同列世界文化遗产的「斗鸡神社」。据传其有 1600 载历史,又见神殿门口贴有奉祝今上令和天皇即位的白帜。古与新,难分难解,光看便令人遐思。
《平家物语》道,熊野别当(即地方官)湛增在壇浦战役前曾于此以斗鸡进行占卜,红白两色连战七回皆是白胜,遂以熊野水军相助源氏。其实湛增之子武藏坊弁庆早在源义经阵中,亲疏立判。神前斗鸡之术,疑似只是为求正当性之表演,如美军出兵伊拉克前所称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」情报云云。而神社竟以僧人事迹得名,颇具日本宗教杂糅特色。1868 年明治政权初立,亟需建立天皇权威,于是削弱服务德川幕府的佛教,借《古事记》与《日本书纪》神话构建天皇来历,并建大小神社体系,清除神社中原本「神佛混淆」乱象。宫内祭祀皆由佛改神,「八幡大菩萨」亦另称「八幡大神」。社内弁庆与湛增二僧铜像双双眉峰紧锁,人前并塑两鸡激斗,何虚何实,光看便令人为难。
午后三点半至泷尻王子,迈出熊野古道第一步。今日目标四公里,本料是小意思,不想大大低估其难。坡陡山斜极费体力且不论,半小时即误入歧途,乃至于密林中迷路。天色渐暗,HCC 小姐慌怕间敲起退堂鼓想下山坐车,起初如拉威尔(Maurice Ravel)《波莱罗舞曲》(Boléro)开头军鼓部分般蚊蚋小声,后来则响过皇后乐队的《We Will Rock You》。我坚持往山顶去寻,终得重返正轨。
饭后她说,还好没放弃,走下来了。入浴、录播客,语及植田正治。有些节目中未提及的点:一则,他在《小传记》里写,「二战结束后,整个日本社会写实主义大潮滚滚而来。绝对要抓拍,绝对不能摆拍的理念,风靡一时。这股风潮,让我产生了自虐与失望的情绪,即这个时代没有足够的价值,让我按下快门。」——他料不到在现在流行的对镜自拍行为里,技术上根本不存进行「决定性瞬间」抓拍的意义——或者,「抓拍式自拍」会是一个有趣的尝试?二则,植田的照片好多正方形构图,因为三十年代的哈苏相机用的是正方形胶片,八十年代回温过,到 Instagram 的移动互联网时代重新受人追捧。 这是另一种「还好没放弃」?误打误撞,先知先觉,光看,是看不出来的。